柳延眠

头像来自最爱的可乐
产:狛日/雷安/杰佣
完全杂食的蹲坑到冷主义
随缘更新 取关随意

雷安 | 莫非王臣(1)

咕了很久的中篇终于改完了(关于我不赶在雷王星番外前连载完就OOC这件事

总共5w多字,接下来日更1-1.5w


壹./ 兵临城下

 

“快把太子叫出来!”

“今天不给个交代,休想叫我们回去!”

 

凛然高耸的皇城围墙外,按理说该守备森严,鸦雀无声,此时却被黑压压的大军层层包围,吵闹得如同集市。跨坐在骏马上的汉子们一个个面色不善,不时示威性地挥动起手中的刀与长矛,把那些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皇城禁卫军吓得脸色发白,不敢出面劝阻,更谈不上驱逐闹事者了。

 

集结在此处的是从战场上杀出血路的一帮“粗人”,自然不会被儒家那套对皇族至上的条条框框束缚。不仅对此刻包围住的皇城毫无敬畏之心,有几个声音干脆叫嚷起诸如太子胆小鬼、亡国奴、不要脸一类的话。

 

“诸位出生入死,听我一言。”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,原本喧哗吵闹的数百大汉顷刻噤声,齐刷刷的转过头,目光汇聚于那个男人,他们的将领,三皇子雷狮的身上。

 

雷狮驾驭着马匹,从队伍中央款款走向前,刚才还看似无组织无纪律的队伍,不需发令便极其自然的为他开辟出一条宽阔的通路。两旁的士兵皆凝神屏气满眼敬畏地行注目礼,而从这大军中骑马款款走出的那人,一见便知,他的确配得上这群铁血男儿的敬重与忠诚。

 

雷三皇子天生一副帝王相,剑眉上挑,鼻梁高挺,是连男人都不得不心悦诚服的英俊过人;薄唇紧抿,不怒自威,灿若宝石的紫眸如同有熊熊野心在燃烧。

 

立于马上的他此时身披心爱的紫金铠甲,穿行于战场时的他又有“紫电”之称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可取敌军将领性命;随风四舞的红披风有如燎原的烈火,据说那透黑的红浸满了犯边匈奴的鲜血;他腰间一把重锤更是千古名匠为他量身打造的神器,据说天下能挥动此神锤的仅雷狮一人,他仅需挥舞神锤驾骏马冲进敌营,便能以一敌百,所到之处远则人仰马翻,近则粉身碎骨!

 

他是战场上勇猛杀敌的将军,私下又不以皇子身份自矜,好与营中下属切磋武艺,虽屡战不败却也对手下败将不吝赞赏,深受爱戴;在关键问题上他奖罚分明,不讲私情,自己犯了罪也坦然自罚;也非有勇无谋,不如说他更善智取,每次作战损失都极小,对人心的洞察操控都敏锐至极,军中上万号人无不服他。

 

可惜啊可惜,这位无所不能的三皇子,竟然因才华过人,受太子嫉妒排挤。而那个心狠手辣的太子,不仅把我们的三皇子发配边疆,还几次派人刺杀。等三皇子扭转战局,大获全胜,又在此刻把这次战争的大功臣与他的忠心将士拒之门外,不肯承认他们的功绩。

 

雷狮走至队伍前端,环视了一圈陪伴他出生入死的士兵们,仰天长叹,“是我辜负了各位。若不是太子殿下猜疑我图谋皇位,也不至于无视了各位的战果,拒绝给奋战至今的你们一个交代。”

 

“将军大人万万不可这么说!”“分明就是那人小肚鸡肠,不是将军的错。”“对啊,将军可比那胆小鬼更适合当皇帝!”

 

“这话可不能说,会被太子误会的。”雷狮沉下脸,止住了部下的不敬之语,“遥想小时候,我待皇兄一片赤诚,他却从那时起就对我多有不满。皇兄对我的芥蒂,恐怕是永生无法化解的吧……”

 

将士们随之接连感叹,这位三皇子是多么大人不计小人过啊!与那位无事生非的太子真是云泥之别。实在是可惜啊,满身才华的三皇子殿下却被压了一头,无法在这个国家尽情施展,全军上下都为此打抱不平。

 

而在这群战场老实人咒骂天地不公的时候,雷狮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,微微扬起了嘴角。一切尽在他的计划之内。

 

太子对雷狮的压迫是真的,只不过被雷狮渲染得更加绝情绝义,在全军的庆功宴上揪出太子派来的杀手,让整个军队都对太子寒了心。

 

不过,雷狮对王位的觊觎,却也是真的。他在众人前表现出两袖清风,痛心疾首,却实际在暗中煽动这群热血汉子的愤怒与不满。总有一天,他会利用这支被他牢牢控制的军队,彻底铲除掉太子的势力,取而代之。

 

为着那一刻,他已谋划了整整十二年。

 

队伍仍在城墙之下等待,烈日当空,被刚刚的言语煽动,士兵们更加焦躁不安,不仅骂太子骂得更加粗野下贱,甚至有人开始用马撞击城门,大有破门而入、直捣黄龙的阵势。

 

“来人了来人了!”“是那些禁卫军的废物吗?”

 

“不,那好像是……”

 

抬头的那一刻,全世界都仿佛陷入了寂静。

 

站在城墙上的那个人,面对黑压压的大军,竟然敢不穿铠甲,而是一身净素的白衣。风吹扬起他栗色的长发,扑面来的是那儒雅温润的气息,像是把方才的怒火一吹而散一般,莫名使方才躁动的军队随之平静。

 

“那人莫非是,传言中的安公子?”

 

人群中有人发问。

 

王国当年有两大传奇,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

 

其一自然是“神威无双”雷三皇子,另一位,便是文科武科的双料状元,有着“君子如玉”之称的安公子。五六年前,安迷修的美名传遍大街小巷,不知成了多少少年的一生理想,又成了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。

 

只可惜,安迷修跟随的是那位小心眼又不成器太子。虽说他身为太子的伴读,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,不过民间有传言说他不得太子信任,才华终归不得施展,名气也就渐渐被雷狮三皇子大将军盖了过去,有识之士都不得不为他扼腕叹息。

 

虽说名气颇响,但军中实际见过安迷修的人也寥寥无几。可此时此刻,在场所有人不需解释,只凭这一眼便理解了,为何他会被唤作美玉。

 

安迷修背手而立,不着一物却又稳稳的站在风中,身形挺拔,面容谦和,水绿的眸子天然的带着笑意,悠悠的望了过来。

 

若雷狮是电闪雷鸣,安迷修就是拂面清风,明明站在了至高处,却分明没有一点侵略与压迫的气场,反而带着令人舒适的亲近感,以一个眼神把人心笼络了过去,对他心驰神往。

 

这一刻,是帝国两大传奇的历史性相会。

 

雷狮带兵数千,身穿紫金盔甲,骑马于城墙下,而安迷修一袭白衣,没有任何护甲武器,立于城墙上,一高一低,遥遥两相望。

 

一时间无人敢开口,不敢打破空气中针锋相对的暗流涌动。

 

只有两位当事人自己知道,距离他们上一次这样面对面,览尽对方的眉眼。

 

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年。

 

 

贰./ 两小无猜

 

这是雷狮尚小,第一次见到安迷修时的事。

 

小小的三皇子随着娘亲第一次出宫,可身为侧妃的母亲一跨进娘家,就去找她当年的小姐妹叽叽喳喳,把不知所措的小皇子忘在了原地。

 

在和娘亲欢声笑语的漂亮姨娘身后,雷狮注意到一个岁数与自己相仿的男孩子。这还是小雷狮第一次见皇兄皇弟以外的同龄孩子。对面那孩子发现雷狮看过来,眨了眨圆溜溜的绿眼睛,回报了一个甜甜的笑。

 

两位母亲自顾自笑得花枝招展,而两个被遗忘的幼小孩子仿佛有种同病相怜的心照不宣,初次见面的他们还没开口说话,心却早已一同飘上云端。

 

好不容易等两位做娘的回过神来,才把自家孩子推到面前,两个小男孩一下成了面挨面的距离,都有点害羞,却都不愿扭开头服输,紫眼睛和绿眼睛互相瞪得大大。

 

“这是我家安迷修。宝贝,快叫淑妃娘娘与三殿下。”

 

“淑妃娘娘贵安,三殿下贵安。”小安迷修乖巧地开了口,声音如雷狮所料的好听,奶声奶气的一句“三殿下”叫得他腿发软。

 

“哪儿那么生分呀,在家里,叫我姨娘就好。”淑妃说着就揉起了安迷修的头,蓬松柔软的栗色发丝看起来手感很是好。雷狮略有艳羡的看了娘亲一眼,转头学着娘亲的语气,对安迷修说了一句,“在家里,叫我雷狮就好。”

 

雷狮没等到安迷修叫自己名字,姨娘先开口了,“对了,小殿下还没到读书的年纪吧?”拍了拍小安迷修的背,“给三殿下讲讲吧,你最近学了什么?”

 

安迷修也不胆怯,往外迈出了一步,

 

“国有四维,一曰礼,二曰义,三曰廉,四曰耻。一维绝则倾,二维绝则危,三维绝则覆,四维绝则灭。”

 

小小的安迷修挺直了背,高昂起的小脑袋模仿教书先生晃来晃去,未变声的童音清亮透明又带着奶气,回荡在整个房间里。

 

可是雷狮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满脑子都在想,他真厉害,他声音真好听,他背书的模样真可爱。

 

娘亲也不禁夸了安迷修几句,注意到雷狮直直盯着不放的模样,揉了揉小宝贝柔顺的黑发丝,“皇儿也是读书的年纪了。若是皇儿喜欢,由小安给皇儿作伴读可好?”

 

“什么是伴读?”

 

雷狮仰起他小小的脸,宝石般的大眼睛里映出娘亲的笑意,

 

“你们会一起读书,一起练武,一起长大。他会是你第一个臣子,也会是你第一个的朋友。”

 

第一个臣子,第一个朋友。这几个词挠得小雷狮心痒痒的,一想到自己就要得到他,他按耐住砰砰的心跳,认真的点点头,“好,那我要他。”

 

安母笑得心领神会,同样揉起自家宝贝的小脑袋,“听见了吗,从今天起,你就是小殿下的人了。”

 

安迷修有些纳闷的想,娘亲这语气,怎么那么像戏文里的许定终生?若真是许配,安迷修果然还是想被许配给一位漂亮的小姐姐。

 

不过这位小皇子也是极漂亮的,乌黑的发丝与睫毛层层,被那一眨一眨的紫眼睛望着,安迷修感觉自己乱了方寸,差点就背不出脑子里的经文。

 

于是乎,本想为终生大事稍作抗争的小安迷修,又一次被对面亮晶晶的眼睛盯得晕晕乎乎,牵着母亲的手,应了一声“好”。

 

那一年,安迷修八岁,雷狮七岁。

 

自打那一天起,安迷修随着雷狮住进了永和宫,两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,每日同吃同睡,一同上课,一同玩耍。

 

安迷修毕竟年长,又早读书半年,自然成了雷狮的师兄,可他很快发现,雷狮这个师弟,可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。

 

雷狮往往坐下来没看多久书,就一脸的百无聊赖,把书往桌上一放,转头对安迷修说,我们出去玩吧。——通常这个时候,安迷修还沉浸于知识的海洋,对着雷狮逃学的大胆想法回答了一个变了调的“哈?”

 

可安迷修没法拒绝,因为就算他说不想去,也会被雷狮强硬拖去御花园的一角,陪着玩各种花样,进而发现,一个人玩或许没意思,但两个人玩真的比读书有意思多了。家教良好、从来不野不闹的安迷修,就这样被雷狮这横行霸道的小皇子一天天“带坏了”。

 

所幸安迷修自己也知道不对,开始换一种对应方式,许诺雷狮“殿下背出这几篇文章,我就陪你玩”。雷狮也不答“好”,埋头刷刷刷翻了几页,把书一合一放,说那我们走吧。

 

安迷修不高兴了,觉得雷狮敷衍,但偏偏雷狮一开口,与书本上的内容一字不差,把安迷修惊得目瞪口呆,顺便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,看向雷狮的眼神也就多了几分复杂。不是羡慕嫉妒恨,而是恨铁不成钢——三皇子从小这么天才,要是他更热爱学习,那该有多好!

 

有同样感慨的还有国子监的几位老师。一提到安迷修,几位老师傅会抚起花白的胡须,满意的点起头,感慨这是多年难遇的可造之材;而一说到三殿下,则纷纷摇头叹息,大把年纪还捶胸顿足,说这小皇子虽机灵过人,却目无礼法,玩心太重,难成大器。

 

娘亲的淑妃凡事让雷狮自己做主,接到老师告状也笑眯眯的反问“那不也挺好吗?”,于是几位老师傅只好寄希望于安迷修,毕竟,雷狮全世界只听得进这一位的话。安迷修也比谁都参透雷狮的性格,好心告诉师傅们,雷狮不吃软不吃硬,却有颗天下第一的好胜心。

 

雷狮玩,安迷修不劝,继续坐着学,牢牢保证自己份的功课。读书,礼法,蹴鞠,武功,眼见安迷修学得一天比一天多,雷狮也自然坐不住,暗中使起劲,渐渐的,两个少年便把功课的孰优孰劣当做竞赛游戏了,两人玩得比国子监里谁都欢,成绩却又比谁都好。

 

顺便一说,自打有了安迷修这个伴读,雷狮打着“陪安迷修回家探亲”的名号溜出宫的次数也变多了,把安迷修的家转得比皇宫还熟,久而久之,安府上下也都不把他当皇子,而是视如己出,亲如子嗣。

 

偶尔两个小孩还会翻出墙跑上街,也不在哪儿作停留,就猫着腰一股脑疯跑,哪儿人多往哪儿钻,身后一群护卫追得眼花缭乱,头晕脑胀。等到被抓回家,两个人就开始互相推卸责任,都说是对方拖着自己出门的。可明眼人都看的出,他们是手拉手一齐跑的,还都笑得可欢了,仿佛把侍卫们甩掉、远走高飞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似的。

 

——远走高飞一类的话,雷狮的确说过。

 

某一天,他们好不容易利用曲折的小巷甩开了侍卫,雷狮三两下爬上一座废弃的小土墙,又把安迷修拉了上来。两人一齐坐下,不约而同舒了口气,又相视着哈哈大笑,两个小影子前俯后仰。

 

两人独享的夕阳,的确比往常多了一份味道。

 

“幸好我不是太子,像他那样老被关在宫里出不来,心里肯定会憋出毛病。”

 

雷狮毫无忌惮的调侃起太子,安迷修不否认也不迎合,迎着风,咯咯咯的笑。

 

雷狮眯起狭长的眼,在那眼眸中,远方的夕阳燃烧的温暖动人。他不禁放柔了声音,那是只有离他极近的那人,才听得清的低语,

 

“等我长大了,就去远方做个亲王。离皇城远远儿的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谁也管不了我。”

 

“好呀,”

 

轻柔的晚风吹来那人无保留的答应。他分明是个立志为百姓鞠躬尽瘁的儒生,却对未来亲王的胸无大志一笑置之,因为那是他的主人,更是他的朋友。

 

雷狮转过头的时候,正好撞上安迷修也转过头来,笑得眉眼弯弯,比夕阳与晚风温柔百倍,“治理封地的事就交给在下,殿下只管玩得开心就好。”

 

雷狮乍一听,觉得像是平常人家的女儿被个大男人说出了“我养你”,终生大事有了着落,剩下的人生只用混吃等死。可仔细一想,又觉得有哪里不对,连忙反对,“那可不行,你都没时间陪我玩!”

 

任性的小皇子抓住朋友的衣袖,不自觉的撒起泼来。一个人有什么可玩的,无忧无虑的玩耍和为国为民的安迷修,按理说两者不可兼得,可贪心如雷狮,全都想要。

 

安迷修摆出为难的模样,“那殿下也来帮帮在下,我们一起努力,让领地里的百姓过上好日子。剩下的时间,殿下想怎么玩,在下都陪着你!”

 

雷狮发觉自己中了安迷修的计,却也只好认了栽。他有时觉得奇怪,世上怎么有安迷修这样不贪玩的人,明明可以跟着自己享清福,还偏偏要把自己累死累活。

 

不过……如果他不是这样,那也不会是自己喜欢的那个安迷修了吧?

 

雷狮计算了一番,觉得自己不算亏,把这件事提前敲定了下来,

 

“那可说定了?我陪你治理,你陪我玩。”

 

“一言为定!”

 

嬉笑打闹的欢声笑语被吹散进了晚风里,橘红的落日拉长了两位少年肩并肩坐在石墙上的倒影。

 

那一刻,他们真的相信,这样的时光能持续下去,直到永远。他们会一起读书,一起习武,一起长大,直到天长地久,一直是君与臣,一直是最好的朋友。

 

 

叁./ 无妄之灾

 

雷狮的一句无心之语恰好得到了印证,那便是,被封锁于高墙之中、只能于学业为伴的太子,得知三皇弟总是和伴读一起出宫玩耍的事,嫉恨的牙痒痒,却又无处可以发泄。

 

这一日,雷狮一如既往逃了课,安迷修则轻车熟路的到了后花园,在假山的重重石洞里挨个找,边找边唤着“三殿下”。

 

而太子正路过,肚子里一窝火,脑子里还响着刚才课上老爷子的一顿责骂,“连书都背不下,比不过隔壁三皇子,你还怎么坐稳皇位?”

 

而那个“别人家孩子”的三皇子,竟然还在花园里和玩伴躲猫猫?太子咬着牙,指着安迷修,问身后的母后,“凭什么那个人有的,我没有?”

 

雷狮本来是侧室出身,在皇子间地位不高,太子自然对他没有一点亲情,甚至不肯开口叫他一声“皇弟”。

 

太子毕竟是未来要做皇帝的人,集万千宠爱于一生,皇后更是对他百依百顺,“今日就通知下去,在世家弟子里找个与皇儿年龄相近的,保准比三皇子的那个更伶俐。”

 

“不用了,我就要那个。”太子的手直直指向安迷修。他并非羡慕,而是嫉妒,甚至是痛恨。那两人的友情,过于扎眼了。

 

在他指向的那一处,安迷修总算找见了雷狮,苦口婆心的劝雷狮回教室,雷狮把手背在了头后,一副“你说什么我听不见”的模样。两个人看似在闹矛盾,嘴角却都向上扬着,好像这只是家常便饭的小打小闹。

 

他们笑得是那样天真,单纯的相信着,这样的日常还会不断上演,而不知分别就在眼前。

 

而太子则冷冷笑着,如同俯瞰般,对眼前的尚不知情的可怜人露以兔死狐悲的怜悯。他已预知到了一切,因为他是未来的王,暂居一人之下的他终将登顶,而世间万物,无不在他掌控范围之内。

 

等着瞧吧,雷狮。太子在心中如诅咒般低语。一切都是我的,这天下是我的,你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。我不仅要得到一切,还要让你什么都得不到。

 

在这个不比雷狮年长几岁的少年胸中,早以对天才的弟弟埋下无来由的仇恨。——倒不如说,他也只是在皇位继承的重压下,只能拿弟弟泄愤的可怜人。

 

这一年,雷狮十二,安迷修十三。对两人来说,这一切来的突然。

 

安迷修突然被皇后派来的人领走,雷狮在后面追赶着不放,一路闹到坤宁宫,却不被任何人正眼理睬。直到一扇厚厚的门落在了他的面前,使他彻底哑然无声。

 

他愤愤地找到娘亲的淑妃,却只得到一个沉默的摇头。纵使贵如淑妃与三皇子,在更大的权力面前,也不得不低头服从。

 

淑妃叹了口气,“皇儿,忘了他吧,这是保护你,更是保护他。”

 

雷狮这才意识到,哪儿有什么一辈子的君臣,一辈子的朋友?再坚固的约定,再真挚的情感,都比不过皇权体系下一声令下!

 

安母是淑妃的姐姐,按理说两家血浓于水,此时却也叹着气,一改之前的话,“从今天起,你就是太子的伴读了,太子殿下性格乖戾,你要处处依顺着他。至于三殿下……”

 

话到此处,她也流露出黯然的神色,“三殿下毕竟是你最初侍奉的那一位。愿太子殿下看在你的份上,不再多刁难他。”

 

安迷修沉默地听娘亲说完,许久之后,才终于点了头。

 

他不曾对人讲起,在他读到《论语》里“为人谋而不忠乎?与朋友交而不信乎?传不习乎?”的时候,三句话都只让他想到雷狮。他的君主,他的朋友,他的师弟,几乎也是他生活中的一切。

 

无比向往儒家忠义与仁道的他,已把雷狮认作自己追随一生的人。事到如今,命令忠臣易主,痛苦不亚于剖心析胆,剔骨剜肉。

 

但娘亲说,你在太子殿下身边,说不定他便不再刁难雷狮。安迷修的死脑筋,终于这才有了一丝松动,他随即明白,这是他能守护雷狮的,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方式。

 

只可惜。

 

即便安迷修如娘亲所言的对太子依顺,却是风吹不熄火焰,反而助长了阵势,甚至连带着烧到了自己身上。

 

“今天他和你打招呼,你转过头答应了一声吧?”

 

崇文殿内,太子阴沉着脸,眼里闪着幽幽寒光。他一向不允许安迷修与雷狮见面,甚至连打招呼出声都要受训斥。

 

曾经那样亲密无间、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的两人,如今却只能形同陌路,在一个眼神交汇中述说完所有的近况,然后擦肩而过,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。

 

而这一次,雷狮忍不住叫了安迷修的名字,而安迷修也忍不住回过头,应了一声“三殿下”。这是被太子强硬分开后的一个月中,两人第一次的言语交流。

 

“是三殿下主动和我搭话,臣不回应不合礼法。”

 

“住口,还敢狡辩。”太子大喝,打断了安迷修的解释,“什么礼法?天底下皇帝的命令最大!我说不你能理他,你就不能理他!又想被罚跪了吗?”

 

安迷修低下头,嘴唇抿成一条线,“臣不敢”。

 

“想不被罚,那你就开口骂他!你骂得越厉害越好!听高兴了,我就饶过你。”

 

太子的阴笑看得安迷修浑身发抖。他从未想到,太子的心竟然被嫉恨吞噬,内心扭曲到了这个地步。无法对皇弟直接下手,便全部转移发泄在了雷狮曾经的这位伴读身上。

 

“……臣对三殿下没有怨言。”安迷修选择保持沉默,即使这个举动是当面触及太子的逆鳞,等待他的,必然是严酷的责罚。

 

太子果然爆发出狂怒,“安迷修,你以为我整治不了你吗!”,说着就拍手叫来侍卫,“你们替我盯好了,这个人被我下令罚跪,没有我的命令,他永远不准站起来!”

 

太子甩甩衣袖,抬腿走人了,安迷修却不得不双膝跪在坚硬坎坷的石板地上。以往罚跪,太子都会说“一个时辰”或者“一个上午”,这次却没有时限,而是到他满意了、准许了为止。

 

安迷修心底叹了口气。跪一天恐怕是少不了的,就怕太子“不小心忘了”安迷修罚跪的事,根本不肯来看一眼,几天几夜都不让他进食和睡觉,那就是事关人命的事了。可退一步讲,就算太子闹出了人命,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,即使是身为贵族的安家也无法指责,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。

 

说不定,今天与雷狮的见面,就是今生最后一次了吧。他不由的这样想。但是,安迷修没有后悔。如果一定要他诋毁雷狮才能换得太子的欢心,那和苟活又有何区别。雷狮是自己第一个发誓效忠的人,那么安迷修便一定会效忠到底。

 

午时三刻到次日凌晨丑时,安迷修滴水未进,片刻未休息,在几乎跪着昏迷的情况下,一个声音让他随之一震,

 

“让我进去。这是雷王国三皇子的命令。”

 

“可太子殿下交代了,要他下令才能让安迷修休息。”

 

“住口,即使你们是太子的侍卫,惹了我,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!”

 

对面沉默了一会儿,随着大门被推开的一声巨响,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,安迷修绷紧的神经也随之松懈,身体失去平衡,向外一倒,毫不意外地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
 

“安迷修!你没事吧!”雷狮几乎是身影一闪就到了安迷修的身边,看到几乎怀里人几乎晕厥,呼喊很是焦急。

 

“还好,死不了。”安迷修努力勾起嘴角,挤出一个笑容试图让雷狮安心下来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 

被雷狮长而结实的手臂抱在怀里,安迷修才意识到,短短五年,当初两个稚嫩的孩子竟然都已经长大了,骨骼与四肢伸展着,精神与想法也在发生改变吗?

 

“那个混蛋!他凭什么这样对你!只是比我早出生几年,就可以从我身边抢东西了吗!”

 

这还是安迷修第一次见雷狮发怒。已脱去了婴儿肥的面容上,剑眉扬起一个锋利的角度,深邃精致的五官因愤怒变了形,珠玉般的牙齿在薄唇上咬出血痕,“既然如此,若是杀了他,我是否也能称王,不仅是你,整个天下都是我的。”

 

“雷狮,万万不可。”心里一急,安迷修连“殿下”都没叫,伸手握住雷狮的手。

 

夺嫡篡位之事,古已有之,可这毕竟是大不敬之语,若公然宣称要谋杀储君,就算说这话的是雷狮,这罪也足够死刑。

 

安迷修的恐惧并非来自怕这话被人听了去,而是他知道,雷狮竟然是认真的。

 

从小伴着雷狮长大,安迷修是天下最懂他的人。雷狮对学习、王位之事原本并无执念,才会说出要做个自由清闲的亲王的话,可这次一旦下决心,必然是言出必行,不择手段。

 

“雷狮,我们说好的,等你当了亲王,我会继续跟随你……”

 

“别做梦了,安迷修。”雷狮出言打断,“你等着看吧,只要他权力越大,也会越发针对我。亲王?他怎么可能放我走,又怎么可能让你回到我身边!”

 

安迷修一时语塞。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,五年过去,无论是容貌、身形上,还是精神、意识上,雷狮于他都是如此的陌生。

 

自从太子把安迷修从雷狮身边掳走,愤怒与仇恨的种子已在雷狮胸中埋下,当年的纯粹理想已不复存在。雷狮已经变了,但安迷修知道,这无法责怪他,甚至可以说,雷狮只是做出了自己认为最合理的决定。

 

安迷修从雷狮的怀里撑起身子,平视着雷狮的眼睛,“三殿下,请您冷静。篡位不合礼法……也并不容易。请不要为了微臣产生那样荒唐的想法。若您真的为微臣着想,请不要挂念微臣,也不要与微臣再有瓜葛。”

 

“安迷修,你!”雷狮的声音惊讶而愤怒。他当然明白安迷修的意思,从安迷修决然的眼神中也能读出。——如果你执意因我篡权,那我便会彻底和你断绝联系。

 

“三殿下,在下谢谢您关心。但您是否想过,您的探望只会让太子更加怨恨我,想法设法加倍折磨我。”

 

明明并不是这样想的,安迷修不得不逼迫着自己说出绝情的话语,企图疏远和雷狮的距离。

 

“那你要怎么样,在这里跪一辈子,向他低一辈子的头么!安迷修,我真是看错你了。”雷狮丢下这句话,眼神复杂了看了安迷修一会儿,起身便走。

 

安迷修苦笑着,强撑在石板上,听到门外传来雷狮的声音,“这家伙不领情,不要我救他。也罢,今天我来的事你们不许上报,否则后果自负。”

 

又传来压低声音的一句,“太子说不让他起身,没说过不可以喂他饭和水。他要是死了,太子不会被人问责,倒霉的可是你们。掂量清楚吧。”

 

听到雷狮的步伐声远去,安迷修才终于松口气。他的膝盖已经开始渗血,大腿因循环不畅缺乏血液而青得发乌。他不是不难受,却无法讲给他最亲近的朋友说,甚至害怕雷狮因此愤怒更上一层。

 

到底是谁错了呢?越发模糊的意识中,安迷修思索着。到底是不自量力、想与千年来的皇权做出斗争的雷狮,还是固步自封、想在体制内求得安稳的自己?又或者,错的是皇权,是人心?

 

总之,或许是雷狮对守卫的威胁起了作用,又或者是太子还想拿安迷修再多折磨一番——太子这次并没能杀得了安迷修。

 

只是从那以后,安迷修与雷狮确实疏远了,两人同时,心照不宣。即使擦肩而过,又或是朝堂上见,两人也不会抬眼多看对方,仿佛真的沦为了彼此的陌生人,再无交谈。

 

偶尔,为了给雷狮不快,太子还会派安迷修与雷狮见面,传达消息。距线人的回报,两人的表现也都很平淡,交代了几句便又告别离去,根本不会多做停留。

 

但也如雷狮所预料的,太子并不因此作罢。

 

又是五年,十七岁的雷狮已出落的身形挺拔,骑术与剑术也渐渐在宫中无敌手,把多年将军退役下来的宫廷师傅都比了下去,在民间也多有美谈。

 

正值边域受到外敌侵扰,之前多年风调雨顺的雷王国耽于和平而疏于练兵,在强悍雄勇的游牧民族的进攻下节节败退,成了皇宫内的首要难题。

 

“父皇,军队的无作为已在民间引起微词。儿臣建议,不如让三皇弟出马,作为广受期待的大英雄,又代表我皇室威严,若能凯旋,岂不是一举多得的美事?”

 

太子看向了雷狮,语气像是夸奖,却更多是揶揄与下套。

 

他没有说,若是雷狮战败了,那又该如何。那正是他所打的算盘——既然雷狮你在民间的评价那么高,那不如就把你推出去。你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带得了军、打得过外敌,无论是战败还是干脆战死,都如了太子的意。

 

在听到太子提案的那一瞬,安迷修瞳孔缩了一下。他近乎以哀求的眼神看向雷狮,盼望雷狮能出言拒绝。

 

不料,雷狮无视了安迷修的眼神示意,向皇帝重重地点了下头。

 

“若是父王期待,儿臣定将全力以赴。”

 

大臣中不少人发出惊呼。边疆问题,是连护国大将军都不敢接下的硬骨头,此次一去定是一场痛苦的持久战,不知多久才能回归朝府,更可能战死沙场,马革裹尸。谁料,这个年仅十七岁,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年,会答应得爽快。

 

就连提案的太子也原以为,雷狮多少会犹豫和抗拒,让太子趁机责备他几句“不顾大局”,再把他强行推上守边将军的位置,而不是顺顺利利的一口答应。

 

真当是少年意气风发,不知天高地厚!

 

那是在场所有人,包括太子,对雷狮所做出的评价。只有安迷修知道,雷狮在谋划着什么。

 

雷狮走得很匆忙,连摆宴席的时间都没有,整顿了士兵就立刻奔赴战场。

 

而这一别,就是七年。

 

***

 

此时此刻,城墙上下。

 

中断了十二年的时间就此被接续。

 

当后人描绘起这一刻,会把这一幕渲染的有声有色,仿佛在帝国两位传奇的眼神碰撞之中,两人的命运,连同这个国家的存亡兴衰,都将被引向一条通向未知的路径。

 

但对于他们,不过是一场不期的久别与重逢。


评论(1)

热度(112)

  1. 共1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